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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11章 蜜汁燉肘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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叔侄倆仍舊乘船回東大街。

集會仍然喧鬧,船在窄窄的空隙中穿行,破開的水浪蕩出一圈圈波紋。

到石橋下時,傅四老爺忽然咦了一聲,指著對面一條烏篷船,“那是大房的船。”

兩船越來越近,依稀能聽見對面烏篷船裏傳出說話聲。

傅四老爺眉頭微皺,烏篷船搖晃得厲害,船上的人好像在爭執什麽。

“哐當”一聲,像是案桌翻倒的聲音。對面那條船停了下來,有人掀開布簾,怒氣沖沖地走了出來。

是個年紀四十多歲的中年人,中年人頭戴烏綾六合帽,穿一件山東繭綢長袍,胡須花白,冷笑連連,回頭朝船艙裏的人道:“你如今讀書中舉,是體面人了,我們這些老不死的管不了你,可你別忘了你母親當年是怎麽把你撫養長大的!”

船家不敢吱聲。

傅四老爺本想和中年人寒暄幾句,見狀立馬縮回船艙裏,朝傅雲英做了個鬼臉,吩咐船家,“走吧。”

槳聲欸乃,小船飛快滑遠。

兩船擦肩而過時,烏篷船裏的人說話了,“三叔,我不同意。”

嗓音低低的,語氣溫和,但帶著不容置疑的果決氣勢。

中年男人冷哼道:“回去見你娘,你敢當面把這話對你娘說嗎?”

不知道船裏的人回答了什麽。

北風呼嘯而過,掀起布簾一角,一道清瘦的身影站在船艙裏,負手而立,凝望河面上飄落的雪花。

匆匆一瞥,傅雲英來不及細看男子的相貌,只覺得眼前仿佛閃過一道雪亮的光芒。

剎那芳華,眉眼如畫。

如果她沒看錯的話,船裏的人應該是個美男子。

她低頭攏好滑出衣袖的金手鐲,漫不經心地想,既有一把悅耳動聽的好嗓子,確實得好相貌來配。

回到傅家,正院一片歡聲笑語。

傅月和傅桂不知怎麽就和好了,姐妹倆坐在羅漢床上翻花繩,丫鬟們圍在一旁幫忙數花樣。

兩個少爺傅雲啟和傅雲泰還在玩撒棍。傅雲啟輸多贏少,一煩躁把外面穿的夾袍脫了,趴在羅漢床上,全神貫註盯著傅雲泰手裏的動作。

老太太拉著傅四老爺說話,細問他前段時日在外邊的起居飲食。

傅雲英讓丫鬟把集會上買的小玩意拿進暖閣,分給兩個姐姐和兩個哥哥。

東西一模一樣,沒什麽好爭的,傅月和傅桂拿了自己那份,笑著謝過她,拉她一起玩。

她沒來得及拒絕,老太太的大丫鬟敷兒一把抱起她,放到羅漢床上坐著,還拍拍她的腦袋。

敷兒是鄉下丫頭,生得壯實,力氣大。

傅雲英接過絲帶,隨手翻了幾個覆雜的圖案。

“這是什麽花樣?我怎麽沒見過?”傅桂立刻來了興趣,搶過絲帶纏到腕上,“英姐,快教我怎麽翻!”

傅月柔聲說:“桂姐,先等英姐翻完再教你吧,讓她多玩會兒,馬上就輪到你了。”

傅桂臉色一沈。

傅雲英不吭聲,這對堂姐妹還真是冤家,一會兒手拉手親親熱熱吃果子,好得像一個人,一會兒臉紅脖子粗,你不理我、我不睬你。

她早忘了該怎麽和十一二歲的小娘子相處,想了想,雙手抓著床欄往下爬。

羅漢床底下沒有設腳踏,她試了好幾次,穿繡鞋的小腳丫才安全著地。

一旁的丫鬟們忍俊不禁,五小姐小心翼翼爬下羅漢床的樣子實在太可愛了!

傅雲英想回自己的院子去,筆墨文具買了,傅四老爺也答應不會幹涉她讀書,但這並不表示她能和少爺們一樣去學堂上學。

她必須先表現出自己的不一般,才能贏得更多機會。上輩子剛學會認字就徹底荒廢學業,除了能看懂書信之外,書本上的知識她早忘光了。光陰不等人,她得抓緊時間溫習功課,爭取早日趕上傅雲啟他們的進度,然後超過他們。

老太太還攥著傅四老爺的手問東問西,院子裏響起盧氏的說笑聲。

丫鬟婆子簇擁盧氏進來,韓氏、傅三嬸跟在一旁,該吃午飯了,盧氏過來請示老太太中午吃老鴨湯還是豬骨湯。

傅雲英只得跟著眾人一起吃飯。

傅三叔回來了,傅四老爺命人擺酒,兄弟倆在外邊正堂邊吃酒邊商量正事。

老太太帶著孫子、孫女在側間另擺一桌,幾個媳婦一人搬一把方凳子,緊挨在孩子們身後坐下,幫著夾菜。

飯吃到一半,院外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,王叔跑進正院,喘著氣道:“官人,大房那邊吵起來了,三老爺讓各房的人過去說話。”

大房的三老爺是傅家現任族長。

族長吩咐,一定是大事。

傅四老爺和傅三叔對望一眼,放下酒杯。

王叔又道:“這次好像陣仗挺大的,說各房有幾個兄弟,就得派幾個人過去,人在外面的,可以叫兒子或者侄子代替,反正一個都不能少。那邊催得急,請官人立刻動身。”

“這是要推選族老嗎?”傅三叔一臉茫然。

宗族內部事務一般由族老們商議後決斷,族老是族中德高望重之輩,一旦當選,不會卸任,除非那人做了什麽糊塗事惹了眾怒。等老一輩的仙逝之後,才會選新任族老。

一般過年的時候家中人口最齊全,族裏的大事基本選在過年期間商討。

傅四老爺雙眉輕皺,回頭看向側間。

傅雲啟手裏正抓著一只蜜汁燉肘子啃,滿嘴油光,醬汁蹭得到處都是。

傅雲英扯扯傅雲啟的衣袖,“九哥,四叔看你呢,快去梳洗。”

傅雲啟嘴裏含著一塊肘子肉,滿頭霧水,“什麽?”

傅雲英緩緩道:“王叔剛才說了,一個都不能少,爹不在了,得由你出面。”

盧氏很快反應過來,吩咐丫鬟取打水伺候傅雲啟洗臉。

傅雲啟差點被肘子肉噎著,艱難咽了口口水,“我不去!”

盧氏起身拉他起來,笑著安慰他:“啟哥乖,沒事,跟著你兩個叔叔,不怕啊。”

傅雲啟哆嗦了兩下,掙開盧氏,一頭紮進老太太懷裏,“奶奶,我吃得好好的……別讓我去。”

老太太拍拍孫子的臉,揚聲說:“老四啊,你們兩個去就行了,啟哥還小呢,大過年的,別把他嚇著了。”

傅四老爺面露難色。

宗族裏兄弟越多的人家底氣越足,別人不敢輕易欺負,分到的族產也越多。如果哪一房斷了香火,就會被收走祖宗留下的田畝山地。他之所以為傅老大過繼子嗣,就是要保住傅老大名下的族產,哪怕寥寥無幾,也不能讓人占了去——誰知哪塊山頭可能是藏有寶貝的聚寶盆呢?

他為啟哥爭取到嗣子的身份,但是想要族裏的人真正正視啟哥,還得靠這孩子自己爭氣才行。

讓啟哥去族裏旁聽長輩們商議大事,是歷練他的好機會。

可惜啟哥太嬌氣了……強迫他去,他說不定會當著一屋子長輩哇哇大哭,那就丟臉了。

傅四老爺眉頭越皺越緊,餘光突然掃到端坐一旁的傅雲英。

傅雲啟撒嬌發癡,恨不能藏到老太太的袖子裏去。英姐卻氣度沈著,不用他說,就知道他想帶啟哥去族裏的祠堂。

傅四老爺果斷朝侄女招招手,“英姐,你過來。”

女眷們楞住了。

韓氏霍然跳起來,“這……”

“娘,我和四叔出去一趟,沒事。”傅雲英款款而起,示意丫鬟跟上自己,在祖母、嬸嬸們若有所思的打量中離席而去。

等她走到近前了,傅四老爺牽起她的手,“這也是沒辦法的辦法,族裏有些人家的男人常年在外跑船,一年到頭不歸家,家裏的媳婦可以代男人出面,不過不能進祠堂。到時候你跟著其他房的嬸嬸待在隔壁廂房裏,害怕的話讓王叔帶你回來。”

傅雲英點點頭,“四叔,我曉得了。”

傅老大走了,九哥傅雲啟立不起來,她代表大房出席。女子無事不能進祠堂,她得和其他女眷們一起待在廂房旁聽。

傅四老爺沒想要她從此代替傅雲啟的地位,讓她去祠堂只是象征傅老大這一支還有子嗣而已,免得族裏人生事。

她願意當這個擺設,飯要一口口吃,路要一步步走,不可能一蹴而就。今天就當是踏出第一步,慢慢豎立起威信,有利於以後說動傅四老爺準許她去學堂念書。

傅三叔凡事都聽弟弟傅四老爺的,沒有反對弟弟的決定。

院外大雪紛飛,小廝撐起羅傘,叔侄三人信步往祠堂的方向走去。

一路上碰到不少匆匆出門的傅家男丁,大家互相道過好,小聲議論為什麽急著召集族裏的男人,有人猜測是選族老,還有人猜可能要分年禮。

傅雲英緊緊跟在傅四老爺身邊,她個子矮,又低著頭不說話,很少有人註意到她。

快到祠堂時,巷子裏鉆出一個瘦小的人影,攔住傅四老爺,“四老爺,我們老太太請您借一步說話。”

傅四老爺認出來人,煞住腳步,“陳老太太找我?”

來人點點頭。

傅四老爺沈吟片刻,對傅三叔道:“你先去祠堂,我待會兒再去。”

“欸,好。”傅三叔沒有多問,跟著其他人一起走了。

傅四老爺彎腰和傅雲英說,“這是大房的人,陳老太太是二少爺的娘。”

他們跟在小廝的身後,走進東大街最氣派、最寬敞的宅院裏。

已是隆冬時節,大房的院子裏卻一片蒼翠,順著抄手游廊往裏走,庭院幽深,成片竹林隨風搖曳,沙沙的聲響像綿密的雨聲。

小廝在一處掛滿枯藤的月洞門前停了下來,“四老爺稍等,小的進去通報一聲。”

傅四老爺笑著應了。

等了片刻,總不見人過來。

傅四老爺指指院墻後冒出的竹叢,小聲說:“英姐,你看這竹林,全是從長沙府那邊移植過來的,陳老太太是長沙府人。”

傅雲英淡淡喔了一聲,她對竹林沒興趣。

傅四老爺左顧右盼,想找個仆人去問話,目光轉了一圈,突然激動地啊了一聲,“二少爺!”

他臉上難掩興奮,拉起傅雲英的手,急急走下苔痕點點的石階。

院子裏靜悄悄的,竹林罩下一片陰影,池裏的水泛著一種冷冽的淡黑色。

等走近了,傅雲英這才發現,原來有個人立在池邊。

是個年輕的青年,眉目疏朗,瞳似點漆,書卷氣極濃,穿一件素白圓領寬袖皂緣絹襕衫,立在大雪之中,因在內院,沒戴儒巾,只以網巾束發。

他肩頭落滿雪花,顯然已經在雪地裏站了許久。

傅雲英仰頭打量青年,發現他面容溫和,品貌高逸,一雙眼睛卻極深邃銳利,眸光燦燦,風華內斂。

傅四老爺有些手足無措,連呼吸都變輕了,壓抑住興奮,拉著傅雲英快走幾步,笑著和青年打招呼:“雲章,出來賞雪?”

沈思中的青年恍然回過神,微微頷首,嗓音柔和,宛若春水流淌,“四叔。”

傅雲英撩起眼簾,這把清而不亮的嗓子她很耳熟,是集會上那條烏篷船裏和傅三老爺爭吵的男子。

這就是天縱奇才的少年舉人傅雲章?靠功名撐起整個大房家業的二少爺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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